【玄亮/归彼大荒】你记得
「白帝」你记得
文/若言
一.
诸葛亮是害怕火的。幼时所亲历的徐州屠城的，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然而诸葛军师是不怕火的。博望烧屯是初出茅庐第一功，赤壁江面上的熊熊烈火也出于他的筹划。
这时害怕火的则是诸葛丞相了。他的陛下夷陵一战中了火烧连营之计，兵马折损无数，连平安归来的承诺都没能做到。
现实是最炽烈最残酷的火墙，需要他去跨越。
二.
拗不过陛下不愿回成都的意思，孔明赶到了白帝城。
江涛日夜拍岸，仿佛宿命日夜敲打，仿佛火烧连营四十余营七百里都烧不尽的金戈铁马之声，在帝王的宫苑里日夜萦回荡漾。
于是诸葛丞相来时便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：他的帝王垂手立在江边，没有十二冕旒，却是最平常不过的装束，早春的寒风高高扬起他的衣袂，直映衬得迟暮的帝王的身影更显得孤独萧瑟。
诸葛丞相还未开口，便已先红了眼眶：“陛下……”
刘备转过身来用长长的手臂把拜伏在地上的人捞起：“备对不起你，备不配让孔明喊这声陛下。”于是双手环住孔明的腰侧，怀着复杂的悲凄神色说道，“孔明又清减了几分啊。”
只是啊，这一个人的躯体，能扛得住这兴汉的枷么？
三.
后来皇帝能站起身来的日子也渐渐地少了。后来皇帝缠绵病榻，诸葛丞相与皇帝终日缠绵。
戎马一生的刘备难得过这样的清闲日子，日夜操劳的诸葛亮也放下了些如山的公文，整日在皇宫里陪着刘备。
冬寒始解，春色乍明。这本是两人都向往的生活方式，如果忽略掉刘备正在逐渐地离开诸葛亮这个事实的话。
仿佛要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，这鱼水君臣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几乎一刻也未曾分开。解带写诚推襟送抱，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。
自然也包括东征。
“备就如此把多年积攒的蜀中基业败去大半，孔明曾怨过备么？”
陛下眼里的哀痛让诸葛亮红了眼眶：“亮曾说过，主公若执意东征便去了便是，至于若山河破碎、城池失陷，则亮来收拾。”
“亮只是怨，没能护得主公周全……”他越说声音越小，最后几个字竟是恍不可闻。
刘备从诸葛亮的眼里看到了那样深深的无助。这哪里是他通天彻地的诸葛丞相，甚至还及不上长坂坡落难的诸葛军师。他的孔明此刻正侧躺在榻上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，仿佛恨不得看尽他的枕边人，以一种悲痛的执念，把爱人最后的模样烙印在他眼里他心上。
然后刘备毫无预兆地吻了他。一个清浅的吻，只是唇瓣的辗转厮磨，刘备干裂的嘴唇带来的触感并不好受，然而诸葛亮近乎疯狂地想加深这个吻，深入唇齿探寻他最后的气息，却被刘备及时地打断。
诸葛亮眼神迷离，呆呆地望着他。
四.
“孔明你还记得么？”
“主公所言是记得什么？”诸葛亮努力压抑自己波动的心绪，集中精神去听刘备的话。
“孔明可还记得，博望坡初出茅庐第一功么？那时备刚把孔明迎取出山，情好日密，相拉总师。”刘备的语气温柔又怀念，像在讲述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，“那时关张二弟都不信孔明。偏生只有备认定了，我的军师有好大能耐。
“备什么都依你的。备把剑印兵符都交予孔明，依允孔明坐镇县城操办庆功宴。备在想，孔明怎么就能确信必胜呢？
“后来备明白了，有孔明指挥打的仗，就必胜。
“还记得新野么？备与孔明在山顶上相对饮酒，看风伯怒临新野县，祝融飞下焰摩天。还记得赤壁么？满江火滚，弥天风流，是孔明祭起的这百里东风，翻做万重波浪。
“那时孔明多么意气风发啊。孔明不记得与备一起看这漫天烟火的时候了么？”
“亮记得。”他哽咽着。
“夷陵也是火起，就像还是孔明最惯用的火攻招数。可并不是因为火而导致覆败，而是孔明有言‘鱼失水则死’，备断不该不听孔明忠言执意东征，而遭这火烧连营的大败啊……”
孔明听着。博望的火，新野的火，赤壁的火，又慢慢在他的脑海里浮现，只是仿佛夹杂了主公的身影，那在夷陵的漫天火光中四顾惶急的模样，仿佛那火历历眼前，逼近而来，将他卷入无止境的恐惧和悲戚中去。
此刻主公就坐在他的身边，肌肤相贴的热度让他几欲落泪。
“孔明啊，备的水都被这夷陵的大火烤干了啊……
“孔明可还记得备说过什么？
“孤之有孔明，如鱼之有水也。孔明这水，是再大的火也烧不尽的。”
五.
孔明且不要哭，因为他要跨越的是比收拾旧山河更痛苦的火墙呢。
那就是离别。
皇帝一天天地衰弱下去。到了托孤的时候了。
政权，军权，废立大权，他什么都愿意给他。他要让季汉群臣看看，他刘备刘玄德是诚心诚意要把这个国家交予孔明的。
托孤所要交托的事项，虽已在永安宫的彻夜长谈中逐项交代过，但真的一样一样实施起来时，君臣二人只觉肝肠寸断，将最后可以相处的时光分与国事又谈何容易。
就好比隆中对的蓝图是早已计划好的，成都到长安的路地图上也是指明了的，但一寸河山一寸血，寸寸前路都需要用辛劳血泪铸成。
就好比后来诸葛丞相的眼泪打湿了第三份出师表，仍须工工整整地将其再重抄一遍。
“臣敢竭股肱之力，效忠贞之节，继之以死！”只道诸葛丞相叩头出血，哪知他心中疼痛有过这万分。
然而孔明并没有料到，在给予他军政大权后，刘备竟把最后一项能制衡他的权力也交给了他。
那便是虎符。那虎符自古以来都是调兵用的凭证，铜铸的虎形分了两半，右半存于君王，左半给统兵将帅。纵是爱宠诸葛丞相如刘备，也未曾破了这虎符两半的例。
无怪乎孔明不敢接。刘备想伸手扶他起来，却没有半点气力。
“在新野的时候，备不过区区左将军，孔明还是一介白身；备给了孔明剑印兵符，孔明便羽扇一招击退曹贼十万大军。如今孔明是季汉的丞相，是阿斗的相父，怎生连这虎符都不敢接了呢？”皇帝艰难地握住丞相的手，把虎符亲自交到他手里。
“我们君臣一体。”刘备附耳低言道。
希世一时，明良千古。再无臣子可执一双虎符。再无人配与诸葛孔明共持一双虎符。
孔明深深地叩下去。他感觉这虎符有千斤重。
六.
刘备与诸葛亮躺在永安宫寝殿的龙床上。
“孔明，隆中对你还记得吧？”刘备突然问。
孔明害怕让刘备多说话会太过伤神，便自顾自地开始从头念起来：“自董卓已来，豪杰并起，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……”
刘备轻轻地摇头。
“曹操比于袁绍，则名微而众寡。然操遂能克绍，以弱为强者，非惟天时，抑亦人谋也……”
刘备继续摇头。
诸葛亮不知道刘备想要听的是哪一句，便一句一句地接续下去。刘备只是不住地摇头。
“若跨有荆、益，保其岩阻，西和诸戎，南抚夷越，外结好孙权，内修政理……”
“嗯。”他想听的便是这个了。不意这隆中对在此情此景下上演，诸葛孔明终于听到刘备的回应，忍不住泪出痛肠。
“备把荆州丢了。孙权……备也无力再去结好了。”
“主公！”孔明实在不忍听刘备再说下去。
“继续念。”
孔明恳求地望着他，然而刘备只是坚持要继续念。
“……天下有变，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、洛，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，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？诚如是，则霸业可成，汉室可兴矣。”
汉室。兴复汉室。
孔明不敢再跟刘备提兴复汉室。他的君王已为汉室燃尽了一生，他不忍这炎汉的火德过早吞噬掉他所剩无几的生命。
“孤不度德量力，欲信大义于天下；而智术浅短，遂用猖蹶，至于今日。”还是隆中对里的话语，然而此番听来，不再是求贤若渴的左将军的自谦，而是一个迟暮的帝王对自己的一生做最后的总结和慨叹。
“不要说……”孔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。
“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、洛……孔明，上将没有了，荆州也不在了。”
“孔明要怎么兴复汉室？”
沉默无声地拷问着哀痛至极的孔明。还是他的主公给了他回答。
“孔明，天数有变，神器更易，备不图你北定中原，兴复汉室，备只望你保得蜀中乐竟止戈，一方太平。”
“主公说什么呢……汉贼不两立，王业不偏安。”泪光中闪着倔强，那是诸葛孔明最后的坚持。
“孔明，东征北伐都是一样，都是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。”
刘备已遭夷陵的火几乎灼烧殆尽了。这炎汉的火德，难道不也是这样，引得无数仁人志士飞蛾扑火，赌一个扭转乾坤或玉石俱焚。
这是季汉逆天而行的浪漫。
“曹操比于袁绍，则名微而众寡。然操遂能克绍，以弱为强者，非惟天时，抑亦人谋也。主公可曾记得？”诸葛亮泪中带着一丝激动而又昂扬的神采，恍惚是他第一遍说出这话时的模样。
今夕复何夕，共此灯烛光。
他的帝王微微笑看着他。时光流转，岁月无声。
七.
然而一切故事有了开始便必定会有结束的。
“孔明……”
一滴泪划过诸葛丞相带笑的嘴角：“主公，亮在。”
落日在天际铺展开华贵绮丽的大红幕布，沉默着燃烧着没入了地平线。
一轮明月的清辉照彻漫漫长夜。
诸葛亮忽然就记起了很多很多事情，想起了他加冠时新得的表字，想起了陛下赐予他的章武剑，记起了三顾时他的陛下满是期许的样子和他许下的誓言。所有经历过的火凝成了心中燃烧的火，欲匡君辅国，安汉兴刘，燃亮炎汉火德朗照乾坤。
为政以德，譬如北辰。
助宣重光，以照明天下！
如是，这最炽烈最残酷的火墙，他诸葛孔明应是穿过了吧？
路修远以多艰。虽九死其犹未悔。
因为我知道，路的尽头，你一直在等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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垂死病中惊坐起
再不发就明年了
整篇文章用的都是但丁《神曲》的梗嘿嘿嘿 火墙是炼狱通往地上乐园的最后一道屏障 我爱但丁赞美但丁 但丁使我快♂乐_(:з」∠)_
